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发生时,开滦百里矿区几个大矿里,正有上万名职工在井下奋战,这不仅牵挂着职工家属的心,也同时牵动着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心。对于万名开滦矿工如何有组织有秩序的从井下安全撤离,多年来,一些报刊做过这方面相关报道,这些报道大都仅仅停留在泛泛的层面上,没法也不可能详细地说清楚大地震发生时井下的真实状况。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开滦范各庄矿井下的一个综机采煤工作面上夜班,切身感受了当时井下的真实状况。我们所在的工作面是开滦1975 年第一批从德国引进的赫母夏特液压迈步节式支架工作面,支架的四颗粗大的液压支柱每棵都有几百吨的支撑力,配套的割煤机和刮板运输机都是大功率的EKF-3 式的德国设备(后来又曾引进波兰的掩护支架和德国的掩护支架)。由于这套设备支护强度大,液压柱子上面宽大的护板代替了过去井下摩擦支柱时期的打柱挂梁,工人只需要在宽大的钢铁护板下,轻轻搬动液压控制阀手柄,就可以让支柱在液压千斤顶的推动下向前移动,再也不用担心顶板冒落矸石,从百米工作面的上出口往下用矿灯一照,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安全的钢铁长城。割煤机也是最先进的履带式牵引电缆,割起煤来又快又稳当,所以自从在这样的掌子面干活,每个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按照开滦的传统,井下夜班一般都是检修班,就是把6 点班、2 点班出煤后的所有井下支柱、割煤机、溜子、运输皮带及电器等设备例行检查维护,为明天6 点、2 点班割煤做好一切准备。我们进到掌子面后,伙计们就按照班长在井上班前会议室布置的任务分散到掌子面上开始工作。当时割煤机司机负责给机组滚筒更换截齿,支架工负责检查液压支架,移溜工正在工作面下口掐接溜子(随着工作面向前移动,需要随时调节溜子的长度),运料工在上运输道备料,大家紧张地忙碌着。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突然看见工作面下出口有不少的人晃动着灯光慌乱地往外跑来,辨不清面孔,只看见帽灯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我赶紧截住一位正要往外跑的工人问:“咋回事,干完了又要早上井?”跑过来的工人惊恐地回头指着采面说:“坏了!坏了!采面全面来压,要垮顶,支撑力几百吨的每棵柱子都被压得不停地跺脚,吓死人了!”割煤司机随后跑过来磕磕巴巴地说:“机组……机组……不停地抖动,怕是整个采面都联电了,赶紧找机电维护去看看吧!”这时,布置在下运输道的那部长长的皮带运输机也突然奇怪地上下抖动起来,下运输道的顶板也开始不断有矸石哗哗地往下砸。有人高喊:“坏了,顺槽(运输道土语)也来劲,要冒顶!”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有的往移动变压器底下躲避,有的就近一头钻进了旁边的小洞里。这时就听到值班班长边追出来边冲着外面骂骂咧咧地大声叫喊:“谁让你们跑的,都滚回来!活计不干完, 你们就撒丫子,还要不要工了?”
说老实话,直到这时,我们这些在距离地面几百米井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是地震。因为有的老工人在井下已经干了几十年了,他们也从没有赶上过地震啥样子,所以当时就把这异常情况当成了采面来压力或者是机械漏了电的意外。
正在这时,突然从下运输道外面急火火地跑进一个通风区的人,边跑边朝里面大声喊道:“井上地面地震了,矿上调度室通知赶紧撤人!”大家一听是地震了,紧张的心情反倒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因为对于我们这些常年战斗在几百米地层深处的人来说,平时最恐惧的是井下大面积垮塌,可对于地震,井下的人谁也没经历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么厉害。既然矿上让撤人,班长才放话准许我们往外走。临走时班长还按照老规矩,指定一个姓孙的老工人留下来守在采面下口机头处值班,下命令说:“不等6 点班来接班,你就盯在这里,不许早走”。当我们有顺序地往外撤离时,我还隐约地听到身后那个老工人在扯着嗓子喊:“你们都溜了,就把我剩下,都滚回来!”我们走后不久,当矿上派人再次清查各掌子面撤人情况时,才把老孙撤回。可是当我们从采面上下来走到了大巷后,眼前的情景一下就把我们惊呆了,只见平时管理得井井有条的运输大巷,已经是一片混乱了,大巷顶上平时指挥电机车的红绿信号灯也没有了,几辆运输煤炭的矿车也歪倒在路旁,就见黑暗的大巷中从不同掌子面跑来的许多帽灯杂乱地晃动着,大家都急匆匆往井口赶。因为井口是我们井下工人从地心升井回到地面的唯一通道,所以大家谁也不说话,都紧绷着脸加快脚步往井口赶。由于我们所在工作面距离升井的井口还有几千米远,所以当我们赶到井口时更感到问题超乎想象的严重了。井口已经聚集了上百的工人,大家都想挤着早点登上大罐回到井上,可是这时的井口早已不是平日那番景象了,由于地震把井筒震得挪了位,水泥圈的井壁破裂断开,大量的涌水正沿着黑黝黝的井眼从上面哗哗地往下灌,整个提升系统完全瘫痪了。等我们赶到井口时,那里的积水已经漫过矿靴的脚面了。由于井筒断电,大罐已经没法绞人了,近乎绝望的上百人挤在一起不知如何逃生。被困在地层深处无法上井的一种恐惧突然袭上我的心头。这时就听有人大声说:“大家不要惊慌,矿上不能不管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那时我们在井下哪里知道,此时,矿上绞车房已被震塌,供电系统瘫痪,井筒里悬挂在半途的大罐里还有被困的人员,机电科和矿领导正在组织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井筒里抢险呢。
正在绝望之时,有人开始高声对人群说:“大家不要慌,矿上已经组织救护队打开了风井井口,大家跟着我,我带领你们从通风上山爬到上面的通风巷道,然后从风井上去!”说着开始带领大家移动。原来,就在离主井口不远处的副巷道里,有一个平时支领家具的井下小库,在小库后面就是一条800 米的行人上山,直接从负几百米的运输大巷连接着布置在井下负100 多米的通风大巷,平时井下的风就是从远离主井的风井机房的巨大风机抽上来,风流按照设计的井下路线经过各个工作面后到达通风巷被抽放到井上空气中。而平时,我们这些采区工人只知道通往自己采面的道路,根本不知道井下早就设计了这么一条避险的路线。于是,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我悬着的心也稍微踏实了一些。大家跟随着通风区的领路人有秩序来到井下小库,井下小库后面安装着一个巨大而厚重的档风门,平时严密的关着,为的是阻止风流从这里直接回到风井。当大家合力打开这个风门后,一条几乎是35 度斜度的800 米人行上山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有的矿管这叫马路眼)。看到这条避险的上山,我的心平静下来,开始跟随着大家沿着上山一步步往上登,整条上山中我的头上身后都是闪动的矿灯,虽然满头大汗,但大家心里都很轻松,还有人不时开始说笑。终于到了通风巷道。沿着通风巷再往前走就到了通往井上的风井下井口。
我们到达时,下井口平时紧锁的栏杆们早已打开,栏杆外已经聚集了很多提前到达的人,几位矿上的干部正在那里指挥人流排起队,按照顺序进入井口。我们后到达的人就自觉的排在了后面。在排队等待的时候,我们班上的几位老工人还互相谈论起对地面情况的猜测。一位家住林西的老工人说:“我在井下几十年,也没赶上过这样的地震,看这情景我家临街的房山恐怕要裂缝了”,也有的说:“我家昨天刚垒上的鸡窝恐怕也保不住了……”由于大家按照顺序往里进,我们等了好久才轮到走进下井口。到了井口,我用矿灯仰头往上一照才知道,原来,风井早已没了电,大家正在沿着井壁上排列的像大烟筒上镶嵌的那种钢筋做成的铁梯子凳往上爬,铁梯子凳每间隔40 厘米左右安装一个,周围有安全网护着以防掉下去。大家就像爬山虎一样贴着井壁,冒着头上的淋水,依靠头上的矿灯光亮一步一步地攀登着。从下往上看去,百米多高的黝黑的井筒里犹如一串活动的灯火在向上移动。说老实话,面临如此生死攸关的关头,大家还保持着如此严格的组织纪律性,恐怕只有置身在开滦井下的此时此刻,你才会真实地体会到这支队伍的素质。我按照指挥人员的命令走进下井口后,先用手抓住眼前的第一个梯子蹬,等上面的那只脚刚刚离开我就赶紧抓住,然后开始往上攀登,而我下面的那个人,也是等我的脚刚刚登上上一个梯子蹬,他也马上抓住开始往上攀登,就这样,我们仰头向上,手抓脚登,沿着直上直下的百米井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地面爬上来。
等我们在井筒里仰头可以看见地面井口那一丝光亮时,心里不知有多激动。登上上井口时,矿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伸出手一把将我拉上来,当脚踏上地面的那一步时,我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约是上午10 点多了,当我们这些从风井爬上来的人依次从风井地面那个井口房走出来时,我一下子就被当时的情景给惊呆了。刺眼的阳光下,只见井口房大门两侧,燕翅般分左右排列着许多家属,有老有少,也有许多是年轻的媳妇,每当出来一个人就有人上前一把抓住焦急的打听:“看见我家上班的没有?他跟谁在一起呢”,“看见我儿子没有,他咋还没上来?”我们边往外走边安慰这些家属:“放心吧,井下没事,都在后面呢!”
在从风井往矿里走的路上,我们这些刚从井下来到地面的人才顿时傻了眼。矿外不远处不知何时从地下喷出的沙子已经堆成了小山,马路上惊慌失措的人在绝望地东奔西走,又见也不知从那里赶来的一辆一辆的牛车、马车,车上拉着赤身裸体、伤痕累累的伤员正往矿上医院拉来。可矿上的医院已经被震毁,马车又赶着往林西奔跑。到了矿里时,又见到矿上的围墙不见了,围墙里的宿舍楼倒塌成一片废墟,许多人正在废墟旁抢险扒人。各个区科的领导正在人群中焦急的寻找着自己单位上井的人员,为防止余震再伤人,我们平时下井更换窑衣的大更衣室已经不能进人,许多刚从井下上来满脸煤黑的工人没法洗澡,有些人就跑到矿北面不远处的塌陷坑里去洗澡更衣。因为我家住在唐山,家里还有刚满月的女儿和病重的妻子以及年迈的父母,区里领导当时就安排我们这些家在唐山的人先行回家看看,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洗澡更衣,就骑着一辆自行车直接奔唐山。一路上看到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平日笔直的柏油大马路有的地段突兀拱起,有的地段断裂开很大的缝隙无法通过。路两旁不时就看见许多从路边废墟中逃出来的人蹲在树下,马路上迎面匆匆走来的人也是披头散发,衣不遮体。我们边走边跟人打听:“唐山咋样了?”路人边走边凄惨地说:“唐山平啦,整个城市见不到一座建筑了!”听到这些消息,我当时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坐落在凤凰山脚下的家(我家地震前就在现在的唐山市委大院所在地)。到了家所在地,只要转过一座半塌的楼角,就能看见我家的楼房了。可从大老远的东矿好不容易赶回来的我,此时却怎么也不敢在往前跨越一步,我的心里不停地打着小鼓,我既想马上见到我的家人,又万分害怕见到我的家人。因为我家附近的楼房大都倒塌了,遇难者的尸体就摆在我身边的道旁,我真怕见到的也是一幅如此的惨景,我不敢再往下细想,也不知道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近家情更怯的我,当时抖动着手,从口袋里拿出烟,蹲在废墟旁使劲地抽了好几颗烟,最后下了狠心,不管怎样,既然到家了,我也要走过去,即便是家里人都遇难了,我也要面对现实,承担我的责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开两条注了铅一样的腿,怀着一颗绷紧的心慢慢地转过楼角,透过废墟,透过一座座倒塌的楼房,我远远地看见我年迈的父亲正在废墟旁手拄着拐杖朝我来的方向呆呆地凝望着,我的腿发软,鼻子一酸,眼泪哗地就涌出眼眶,我知道父亲在遥望着下井的儿子归来。不知是酸还是苦,是喜还是悲,我撒手丢下自行车,踏着砖石瓦块飞奔过去,当我一把拉住父亲颤抖的手激动地说:“爸是我,我回来了!”父亲眼里闪着泪花,回头用拐杖指着树下一堆碎砖石瓦块上呆坐的老幼说:“快去看看你妈和孩子”。这时我才真切地相信:我的家人还活着。不久,来了亲人解放军,抢险救灾全面展开。我安顿好家人就返回矿上参加了恢复矿山的战斗。
地震时,我家住的整座楼房在第一次大震时,西面全部倒塌,而恰恰我家住的东面部分,当时只将门窗那面震掉,框架还没有全部塌下来,是在其后的余震中才彻底坍塌下来,所以,我的父母,妻子、女儿得以从半塌的楼房中逃出来。我父亲因为病重,地震后失去治疗条件,不久就在地震临时搭建的窝铺里离开了我们。
(任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