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 90 年前发生在开滦的故事。
“如果你想受到震撼,应当去看看中国的煤矿”。在北京,西登夫人与一位美国绅士的交谈中了解到“全中国最大的煤矿公司是开滦矿务局”时,这个富有冒险精神的
美国女人决定要去开滦煤矿看一看。1923 年的冬天,西登夫人来到开滦,开始了她的井下探秘之旅。
1924 年,西登夫人在其见闻录《中
国灯笼》中,将当时到开滦唐山矿
井下第九层(九道巷)探秘的过程描写的淋漓尽致。读过之后,仿佛身临其境,难以忘怀。现在,再去参观开滦国家矿山公园井下探秘游时,会有一种惊险、刺激、神奇的感觉油然而生。
《中国灯笼》第二十九章“第
九层”节选 :
现代技术的采矿业1878 年于唐山建立,但是,1368-1644年的明代,当地人就已经开采露出地面的煤矿了。
彬彬有礼的总工程师为我(西
登夫人)讲了约半小时有关煤矿运
转、产出、运输等的信息之后,我求他让我们立即走近这沉睡的巨人,与之面对面而不是空谈。我们马上被领到了一个设备先进的更衣室,矿工的工作服、外套、羊毛袜
和光亮的靴子整齐地摞在椅子上。
桌子上有浴巾和皮制头盔,还有一
些手写的指示,穿上矿工的全套装备之前,必须脱掉个人的所有衣物,
以免毁坏。我观察了一下一角闪亮
的瓷浴缸,还备有肥皂和刷子。我严格遵守指示,即便脱下丝衣穿上苦力(体力劳动者)的衣服,第一
次让娇生惯养的肌肤感受到粗糙的布料,依然没有叛逆的想法。直到
我加入等待的队伍,看到玛丽路易丝(辛普森夫人,西登夫人的
女伴)穿着裤子,才意识到我们在同伴眼里有多荒诞。我本以为可以马上下到矿井
里,却发现我们必须冲进迅速降临
的暮色,穿过院子在小路上走很远。
在路上,我对新感觉的追求得到了极大满足。整个下午,我都穿着厚
重的衣服和毛外套,与寒冷作斗争;
而现在,在我和刺骨的夜风之间,
只隔了一件棉衣!我低声说要回去
取件外套,有人却告诉我“矿井里很暖和”!我只好闭了嘴,继续前
行。我们已经得到命令,要在指定时间下去。我们的这次行程已经获得了很大帮助,打破了严格的制度,
因为出于安全考虑,女人是绝对禁
止去矿井的。
我们终于到了井口,两位“观
察员”与我们贴身同行,就着一些电灯微弱的灯光和敞开的炭火炉跳动的火光,在煤车中为我们引路。
上升的笼子卸下带轮子的小煤
桶,里面装满了“黑钻石”。这些要装在卡车上,由满是灰尘的苦力运走,从滑槽倒进下面等着的煤车。苦力呼出的气在寒冷的天气中清晰可见。
这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我们被带到一个正等着的笼子里,
很黑,滴着水,可以从侧面和顶部打开,是为煤而不是为人建造的。叮当一声,向动力部门发出讯号,我们就开始以“参
观者”的速度下降了。如果我
们是以正常速度下降的,那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我们从竖井坠落的时候,足足坠落了1200 尺,我几乎所有的想法、
感觉似乎都留在了上面。但是,
当我们放慢速度,停在第七层
的时候,我的大脑重新开始运
转,我为四周的景象着了迷。
首先是骡棚,然后是长长的隧
道和凹凸不平的落脚处,狭窄的轨道大约能放下三尺宽的带子。水在
两侧的沟渠中流淌,巨大的风扇中
涌出从地面抽来的新鲜空气。很快,我们到了另一个敞开的笼子里,以非常倾斜的角度降到了第八层,然后是第九层,也是最后一层,煤就
在不远处,一切都更为粗糙。其他层更为安全一些,但要花好几个小时,沿隧道走好几里地,才能见到
煤的真面目。我们免除了护送者的
所有义务,所以他们是冒险而来。
在第九层,一小列锁链连接的、像是大煤斗的空车等着我们。前端
拴着一头耐心的骡子,好奇地晃着
耳朵,看着它的货物。我们每个人
爬进一辆车,里面湿漉漉、脏兮兮的,然后,这辆小列车开始咔嗒咔嗒、轰隆轰隆地沿一条走廊向前,
与之相交的还有很多条走廊。转了个弯,一条松散的轨道在我身后升起,把玛丽·路易丝的煤斗撞出了轨道,沿轨道颠簸前进了一小段后,
连接的锁链断掉了,侧翻的“海龟”
把她倒在一条流着脏水的沟渠里。
把她捞出来,车辆修好之后,我们毫无怨言地继续向前,就像经常那样洗澡似的!
很快,大约总共走了两里地,
我们到了站,从各自的“浴盆”里
爬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便是闪
闪发光的煤了。我们在 1600 尺的
底下。镐到处都是,观察员拿起一
把,在煤上凿了浅浅的一下,取下
一些,大约有一吨的煤倾泻而下,
在我们脚下堆成小山。我找了块平
坦的地方坐下来,非常满足地想,至少我荒诞的装束很耐脏。
我看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小山,
好像看到了其中的钻石。水晶石在
中国人看来,是不能融化的冰块,
那么煤就是固体的光和热。在黑暗
的地底,人进到这休眠巨人的巢穴,
将它升上高空,粉碎成无数碎块,
唤醒它沉睡的力量,然后运往遥远
的阳光世界,为创造奇迹的工人提
供舒适。
察员热情地告诉我事故的起因。
就着矿灯的光线,他在小笔记本上
画了小图来解释,即兴就“例证滑
坡”做了演说 :“依据采矿的重力
体系,‘上升’是分岔的,从‘避
难穴’即交叉的隧道向上,煤层
被与之平行的狭窄通道弄得千疮百
孔,这些通道接近煤层的‘地面’。
当‘基础’削减,可以说,达到一
定程度,上面的煤就会坍塌、下陷,
几百吨松散的煤就可以装卡车了。
这自然节省了开采这些煤所需的劳
动力。”
“但是,正是这种坍塌引发了
诸多事故。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矿
工知道‘挖洞’挖到什么时候恰
到好处。他培养出了一种感觉,可
以适时撤离到安全区域,等待煤层
坍塌。
但是,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
矿工没有这种感觉,即便煤层发出
了坍塌的讯号,他和同伴依然待在里面,这样就会被下陷的煤层所埋
葬。”
他说的自然十分恰当,从“演
讲大厅(工作面)”的屋顶时不时
滑下来一些大煤块,落到我们周围,
强调着他的说法。一块煤砸到我的
头盔上,向我们暗示该撤退了,在
危急时刻,只能沿我们来的路原路
返回。观察员进一步阐述了他的观
点,在这些煤矿中,每年有 200 名
矿工丧生 ;我们必须确保自己的灯
亮着,因为它们有个装置,可以警
告沼气。他的一番话让这个黑暗的
洞穴离欢乐的世界越来越远,外面,
人们欢歌笑语,在爵士乐队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安全地走来走去。
我们一言不发,爬进各自的煤
斗里,颠簸着回到主避难穴,猜想
接下来还会经历什么。很快我们就
知道了。或许我们穿过了某条龙脉,
它将我们在第九层探险之旅的结尾
安排得十分激动人心。也或者,我
们惊扰了风水,它对我们开了一个
小小的玩笑。无论如何,我们很快
就会意识到,我们还没有走出惊险
之地。
哲学家杨朱,约 2200 年前说
过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
也。”“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当
一个人舒适、恰当地活在地面,享
受着自然提供给我们的一切,那么
一切都是好的 ;但是,当一个人宝
贵的躯体蜷缩在侧开门的铁器里,
地面呈 45°角,顶部很快就能碰
到头 ;当一个人占用了为一斗煤而
设计的空间,潮湿肮脏的铁使骨骼
感到阵阵寒意,完全拿生命冒险,
如果升到竖井的一半,车犹豫不决
地停下了,开始往下滑,那么杨朱的哲学一定会动摇、消亡。
我们就处在这样的境地,四个
人,装在潮湿、循环的铁壳里,铁
壳上拴着一条缆绳,延伸至第八层
的绞车。这是由电控制的,观察员
解释说,有时电会断一两秒钟,绞
车上的挂钩会挂住车,直到重新通
电。这果然发生了,车载着货重新
沿斜坡上升。我们在第九层到第八
层的路上行进了大约四分之三时,
再次停了下来。这种时上时下的“犹
豫不决”太可怕了,停下,然后开
始吱呀吱呀地下滑,然后又开始上
升!当然,我尽可能无所谓地说,
“在安全装置开始运作之前,我们
不会滑下很远。”
观察员的声音,因为太远太黑
了,看不清脸上表达出古怪的同情:
“我亲爱的夫人,我们不会把时间
浪费在那上面。你是在最后一层。
除了矿工,这里没有任何人”
玛丽·路易丝说话了 :“但你
们会经常检查这些车的吧?”“是
的,”他快乐地答道,“非常频繁。
实际上,每次事故之后,都会检查。”
然后就是一阵静寂,只有上面
绞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因为它
的爪子不想抓住轮齿。我们的体重
加起来太沉了。结果显然很伤脑筋,
我们突然下降了几尺,一开始很慢,
后来就闪电般地下滑,把人的心口
抛在后面。
我们边聊天,边等着看将会发
生什么,这场拉锯游戏威胁我们,
要将我们在滑道底部摔成碎片。
观
察员说 :
“我们好几个星期都没发生过
事故了,自从爆炸以来就没有过。”
“死了多少人?
”我礼貌地问。
“325 人——还有 90 头骡子。”
观察员回答说。
我想起来,有人告诉我,一个
矿工的生命值 100 美元。钱会送到
他家里还承诺为其近亲提供工作。
如果地面上的某位矿工本着牺牲精
神愿意与我换个位置,我会高兴地
付给他双倍“报酬”。作为第一个下到第九层的女性的自我兴奋感已
经没有任何愉悦了。这时实在没有
必要想起来,我们得知每年的死亡
人数为 200 多人。一点也不觉得安
慰的是,尽管这些矿井的危险程度
相当于比利时矿井的两倍,它们不
比美国矿井更危险!
确实,我们向死亡猛冲了大约
20 尺时,然后,我们就被猛地拉
住了,如果我没有在绝望中抓住顶
上用于固定煤篮的铁钩,差一点就
被甩下竖井听天由命了!
“嘿,杰克,”负责人他喊道,“发
生什么事了?去发信号,加大动力,
快点。
”我想起了动力车间的那些
庞然大物。这么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怎能归咎于它们呢。
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我希望
有人会记得我偏爱热烈、急剧的结
束,而不是冰冷、冗长的。这种情
感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英
国作家)恰切地表达过,文雅的蒙
德拉贡先生古灵精怪地进行死亡之
舞 :
“蒙德拉贡先生,那位百万富
翁,我愉快地宣布,他已经死亡 ;
在火葬场的小屋,他安静地举办了葬礼。
他躺在那里,松软,柔和,灰
白,依然十分文雅 ;
他可能变成花朵,结出亚当和
所有人类。”
又一次“犹豫不决”又一次死
亡之舞后,车开始慢慢地、嘎吱嘎
吱地上升了,好像把我们从它那可
怕的掌控中释放出来,很不情愿。
当我们的头、腰、脚终于抵达第八
层,大家都毫不犹豫地跳出了它黑
暗的怀抱。
我们沿着狭窄的轨道走了几码远,路过一些骡子和煤车,小心翼翼地躲过两侧奔涌的沟渠,躲过正在更换新支柱的摇檐,到了另一处令人神经绷紧的地方,我们刚刚离
开它阴冷潮湿的恶魔同伴。有些人觉得这里跟上一处同样可怖,其他
人则从前段经历中获得了宝贵的预见性。没人说话。至少在苦难中人可以保持安静,不向黑暗空间发出怯懦的叫喊。我在黄石大峡谷的一
块岩石上见过四尺高的救世军口号
“你当预备迎见你的神”,这里没有必要提醒人们生命短暂。杨朱可能从未来到地球的最深处,来到这只
有地精和尼伯龙根 ( 欧洲神话中的
“死人之国”) 可以快乐生活的地方 ;但当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进那潮湿、肮脏、危险的交通工具时,杨
朱关于生命的一句话出现在我的脑
海中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 ;仁
圣亦死,凶愚亦死。”
就是这样!这样死去太愚蠢了。没有尊严,当“死者沉默地随波起伏”时,没有大规模的服饰,
没有花朵的装扮。没有美丽。被拉
上地面的时候,只穿着粗布外套和沾满污垢的衣服。衣服应当一点都不臃肿,我的脚也不喜欢穿着矿工
鞋。它们太大了,我几乎要倒着走
才能让它们指向正确方向。矿工帽卡在包着毛巾的头上,可能很实用,但一点都不美观。正如之前说过的,太过严格遵守负责人的指令了,我
脱下了所有女性服饰,只穿着这些
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
笼子慢慢启动了,我们准备好了忍受它,或与之同归于尽。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次“滑步”,
提醒我们这里没有愉悦。嘎吱嘎吱地,第七层到了。
在这里,我们穿过一系列巷道,坐“电梯”上行了大约 1500 尺抵
达地面。这又是一个潮湿的铁笼子,但是是从顶上开的,可以贴着铁墙
壁站直。铁墙壁有三面,另外一面
是空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响了一声
讯号,我们知道,在动力车间看到的指示器刻度盘显示我们正在上
升,十尺,五十尺,一百尺,一千尺。平稳出发之后,我们再次体会了停
下不动的感觉 ;大约半程时,又奇怪地感到正在下降而不是上升。
负责人解释说,当车激起的气
流恰到好处地使竖井变成半真空状
态,接触到来自地面的空气,气压
的重新调整产生了向相反方向运动
的错觉。
一阵寒风向我袭来,我暗怀感激之情,出现在一个昏暗的中国冬
天夜晚,在我和暗夜之间,只隔了
一层粗布!玛丽 • 路易丝很聪明,
谨慎地保留了更多内层衣物,还拿到了小一点的矿工靴。我的心情也被黑暗所笼罩,艰难地走过桥、铁
轨、满院残渣,回到有我的衣服的避难所,那有温暖、合身、舒适的衣服。
奢侈的沐浴和温暖的更衣室使
我融化,得到抚慰。我穿上十分舒
适的毛外套,肮脏、潮湿、危险所带来的不适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
是对“第一位参加乡村俱乐部舞会
的女子”这一称号的由衷感谢。我
们开心地接受了,距早上四点坐上驶往天津,并一路向南的冰冷火车,还有八个小时。
在这次舞会上,我体验了一回
男装。那天的恰切感受是,我发现了一个非常热、异常热的舞厅,每个女人都穿着规定的晚礼服,蕾丝的,薄薄的,露着脖子,没有衣袖;只有我,穿着毛衣和法兰绒裤,里里外外、满身大汗地穿过怪异的迷宫尽力避免沉重的运动鞋踩坏舞伴的轻软舞鞋。玛丽 • 路易丝从她有限的小包里取出一条背心和一双缎鞋,再次证明了作为旅行者的优越性。
大约凌晨三点,我们在公司休
息室宜人的屋顶下等着,围着炉火,为了这精灵所燃烧的煤块,我们奉献了接近两天时间。我护理着起了
水泡的脚,听玛丽 • 路易丝讲她
中国生活的起落,永不止息的魅力,光明与黑暗,残酷与甜蜜 ;古老的
儿歌在我脑海中回荡 :
“跷跷板,跷跷板,
时而上,
时而下……”
“我小时候,没有人会下到井里,或者很深的地方,保姆说要当心,因为如果一直往下走的话,会走到中国去。”我傻傻地念叨,“但是,直到我来了中国,才有了这种探险的感觉,才会害怕如果我一直往深处走,会回到家里,回到遥远的康涅狄格州。”
在颠簸的火车车厢里,我们各
自蜷缩在光滑的皮革座位上,玛
丽 • 路易丝去往北京,而我,唉,去往一艘离开中国的汽船。陷入沉默之前,我们一致认为,人的聪明
才智在让自然吐露其秘密和宝藏方
面做出了许多成果,但是,与开采
我们称之为煤的伟大能源相比,没有一项更为传奇、神秘,并且反差
巨大。
(黄志强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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